霜降时节的雨水涤净苍穹,东北黑土地在湿润中焕发生机。田埂边缘的野草丛间,悄然缀满紫黑色的浆果,表皮覆盖着薄霜,在秋阳下折射出柔和光泽。这便是龙葵,东北民间俗称“黑天天”,明代《救荒本草》记载其名为“野葡萄”。童年记忆里,它总是那个发音近似“很甜”的“黑悠悠”——这个称谓恰如其分地暗示了它先苦后甘的独特滋味。

龙葵的果实发育过程蕴含着自然之美。浆果通常呈球形,直径约5-8毫米,成熟时呈现紫黑色或金黄色,成串低垂于枝头,宛如大地佩戴的精致胸针。这种植物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无需特别照料,能在各类土壤环境中茁壮生长,任凭风吹雨打而默默开花结果。我们的童年亦如此,没有娇生惯养,没有繁重的课外负担,整日在田野间自由奔跑,长期的户外活动使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充沛的运动量造就了强健的体魄,正如长辈们所言,我们这些孩子如同自然养育般充满活力。
龙葵成串的果实圆润饱满,色泽深黑发亮,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当时我们并不了解其营养价值和药用功效,纯粹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采摘时也无暇逐粒摘取,而是大把捋下果实,连梗带果一并吞食,狼吞虎咽间尽显童真野趣。
值得注意的是,经霜后的龙葵果实甜度显著提升。在通榆县边昭镇哈拉道村,秋风乍起之时,孩童们便奔向田野。杂草丛中,龙葵植株高度可达儿童腰部,枝叶间缀满如黑珍珠般的果实。轻咬一口,薄皮立即破裂,酸甜汁液在口腔迸发,瞬间将舌苔染成深紫色。
豆田与草丛中的龙葵滋味尤为醇厚,特别是经过初霜洗礼后。我们携带锅盆前往采摘,谨慎避免使用筐篓——因为完全成熟的浆果质地娇嫩,经不起运输颠簸。秋风中弥漫着薄荷的清新气息,我们如同欢快的小鸟,在金黄的豆田间搜寻绿色的“岛屿”,每处发现都带来满满的收获喜悦。

这种看似普通的野果,凝聚着东北地区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在通化地区的朝鲜族村落,妇女们将龙葵果实与糯米混合发酵,密封于陶瓮中埋藏庭院角落。次年春季取出时,紫红色的酒液澄澈透亮,入口却如烈火般炽热刚烈——这种传统酒饮曾是寒冬里伐木工人的精神支柱,也是婚丧嫁娶宴席上的重要组成部分。
长白山地区的猎户更懂得与自然和谐共处。他们使用桦树皮容器采集果实,加入野生蜂蜜与山花椒,装入狍子皮袋进行发酵。制成的果酱涂抹于烤制鹿肉上,甜辣交融的风味能驱散山间寒气,同时中和肉类的腥膻气味。
松花江流域的老渔民至今仍沿用龙葵汁液腌制鲑鱼,他们坚信化学调味品腌制的鱼类“缺乏山野气息”——这种传统工艺腌制的鱼肉会呈现淡紫色调,仿佛将黑土地的精华融入了江鱼的肌理组织。
龙葵的生长周期精准对应着节气变化。谷雨时节,它抽出铜红色的嫩芽,远观如地火蔓延;小满期间绽放米粒大小的白色花朵,羞涩地隐匿于叶片之下;处暑过后,果实由青转紫,恰好应验了“处暑吃酸”的养生古训。
有趣的是,向阳坡生长的果实甜中带苦,背阴处生长的则纯粹甘甜无涩——这种差异被满族传统医学典籍《采药经》准确记载:“阳坡果治热病,阴坡果补气虚”。
老一辈常提及1960年困难时期,龙葵与野苋菜曾挽救全村人性命。他们膝盖上至今保留着采摘时被酸枣树划伤的疤痕,这些印记如同土地镌刻在岁月中的印章。

赫哲族为它赋予诗意名称“托罗果”。传说其深邃紫色并非天生,而是源自一位少女染血嫁衣的浸染。他们的桦树皮舟船总是备有晒干的果实,冬季破冰捕鱼时含于口中,能够抵御乌苏里江刺骨的严寒。在赫哲族博物馆中,以龙葵汁液染色的鱼皮画作,即使历经百年,紫色依然鲜艳如初,比化学染料更为持久地守护着时光记忆。
如今市场上标榜“有机龙葵”的产品按克计价,包装精美且印有外文商标。其珍贵性源于果实离株后若不及时食用,一日内便会软化变质,娇嫩程度堪比朝露。然而在长白山深处,老护林人仍遵循世代相传的传统工艺:将紫黑果实浸泡制酒,青白果实发酵为醋,半红不紫的则铺开晾干。他们地窖中的瓶瓶罐罐,宛如一套微缩的生态标本,封存着不同成熟阶段的时光印记。
《本草纲目》记载其名为“天泡草”,具有清热解毒功效;现代医学研究则探讨其潜在抗癌价值。然而四十年前在北大荒地区,我们仅视其为解馋野果。如今重返通榆县,篱笆旁的五角茑萝依然盛开,龙葵植株却稀疏许多。我采摘半铝盆果实供孩子们品尝。“难以形容的味道,”他们咂着嘴说,“酸甜交织。”姑姑轻声补充,这种果实能够治疗口腔溃疡。我们坐在庭院中,一边劳作一边追忆往昔。那些染紫舌头的秋季,那些简单纯粹的欢乐,都已封存在记忆的果核之中,年复一年,静待萌发。
那年立冬前夕,在饶河县偶然遇见一位正在采摘龙葵的鄂伦春族老人。他腰间的鹿皮袋已经装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却依然俯身于岩缝之间,细致地寻觅。
“需要这些,”他摊开手掌,几颗干瘪的果实静卧于纵横交错的掌纹里,“经霜的果核,生命力最强,来年才能长出耐寒的苗。”
夕阳为这些“铁果”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边,它们宛若被点燃的小灯笼,在这片黑土地上明明灭灭地闪烁,仿佛在低语一个属于大地的道理:生活就如这野生的浆果,总带着几分清苦的底味,可只要经得起风霜的淬炼,便能在岁月中沉淀出甘甜。
也许那些简单的快乐,从未真正远离。它们始终栖息在记忆的深处,安静地等待着远行的游子归来,再一次,以童年那般纯真的目光,与它们重逢。
只是昔日的喧闹与无忧,早已随着田野里的风,飘向了遥远的星河;而星光下的少年们,仍抹着“黑嘴巴”,在时光的彼岸,笑得一如当年……(作者:杜波)
图片:图虫创意
本期编辑:曹淑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