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长春(左二)在会议中
经过十几年努力,抢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满族说部的最后16部书稿都已付梓,预示这项浩大工程即将结束。人们欢欣鼓舞,庆幸抢救、保护满族说部取得巨大成果。而满族说部丛书的主编——吉林省委原副书记、省文史研究馆名誉馆长谷长春同志却悄悄地走了。一时间,他的老同事、老朋友、老下属在网上盛传悼念他的挽联和诗篇,我便回忆起他领导抢救满族说部的艰苦历程。
把抢救满族说部视为保护民族文化的根
上世纪80年代初,吉林省社会科学院的富育光、王宏刚等人到东北三省满族聚居的村屯调查,他们发现了满族讲族史的传承人和长篇口头文学满族说部,并开始记录。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项工作搁浅了。1999年我听到他们二位介绍满族说部的故事便引起浓厚的兴趣,于是立刻向吉林省文化厅原厅长、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吉林卷主编吴景春同志介绍此事。他认为说部就是满族民间的口述史,很有价值,危在旦夕,赶紧抢救。
2001年7月,我利用和谷长春书记一同在北京办事的机会,向他介绍了我省20年来抢救满族说部的具体情况。他问我:“为什么管说部叫‘乌勒本’?”
我回答说:“乌勒本是满语,汉译为传或家传之意。满族各氏族中都有自己最精彩的‘乌勒本’和讲唱‘乌勒本’的名师。‘乌勒本’在各氏族中秘传,一般都是家族传承,父传子,子传孙,口耳相传,承继不渝。讲唱者有的是穆昆达(族长),有的是萨满,或本氏族卓有名望的文化人。讲唱者都有睿智金口,滔滔如注。说部都是讲族史、祖史,因而其内容不许胡编乱造,而是对祖先的虔诚赞颂。讲述说部都是在家族祭祀、婚礼或庆丰收的场合下进行,族人按辈份团团围坐,洗耳恭听,将其视为进行严肃的族教。目前传承人都年逾古稀,有的已经离世,如不抓紧抢救,满族说部就有濒临消失的危险。”
谷长春同志听后心情很激动。回到长春后,他向省文化厅、出版局、财政厅的领导宣传抢救满族说部的重大意义。2001年10月,省财政厅批给文化厅12万元作为抢救满族说部启动资金。年末,省出版局又赞助文化厅10万元。有了资金便开始筹备具体工作。满族说部传承人富育光着手讲述家传《萨大人传》和《飞啸三巧传奇》。此时,全国还没启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吉林省抢先一步。
2002年6月,经省政府领导批准,省文化厅成立了以谷长春同志为主编的吉林省满族传统说部编委会。编委会既是抢救、保护满族说部的实体,又是编辑抢救满族说部成果的组织。编委会由多年从事科研和文化工作人员组成,多数已退休。
制定抢救第一保护为主的工作方略
由于满族说部传承人都年逾古稀,体弱多病,谷长春同志提出抢救第一,保护为主的方针。2002年8月,编委会刚成立不久,听说黑龙江省宁安市传承人傅英仁已82岁高龄时,他让我们赶紧去拍摄傅老讲述说部的现场。谷长春同志从吉林电视台借来一辆越野车,并请来一位摄像师。我陪吴景春同志去宁安。我们早晨5点钟出发,到宁安已是中午。下车后顾不得休息、吃饭,马上拍摄傅老讲述说部的录像。傅英仁讲述他三爷传给他的萨布素将军传的一小段故事。傅老讲得慢声细语,绘声绘色,充满了泥土的芳香。这是我们第一次给著名满族说部传承人拍摄讲述说部的录像,也是最后一次。因他患脑血栓,渐渐失去记忆,口齿不清,再也不能讲述说部了。此次录像十分珍贵。吴景春同志深有感触地说:“抢救传承人真得争分夺秒,迟一步就抢救不了啦!”
由此看来,保护传承人更是刻不容缓。谷长春同志对我说:“外省的传承人居住太远,我不能去看他们,咱们先去看看本地的富育光、赵东升吧。”2002年12月28日,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寒风凛冽,滴水成冰。这天上午,年近七旬的谷长春和年已73岁高龄的吴景春顶着冒烟的北风,喘着粗气登上富育光的七楼居室拜访。富育光是康熙年间黑龙江首任将军萨布素的后裔,是我国著名的学者。富育光感动地说:“自我参加工作以来,还没有这么高级的领导到我寒舍来,我真是不胜感激,一定把我家传的满族说部讲述好、传承好,不辜负领导的关怀。”富育光在室内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大棉裤,拖着老寒腿,一瘸一拐地走着。谷长春见屋子没有一间朝阳的,墙上挂的温度计只有12℃。听说富育光每天早晨3点起床披着棉被,一边讲述说部一边录音,他便让我给富育光买一台电热器送来。
从富育光家出来,又到赵东升家。赵东升是明末乌拉部贝勒布占泰的第十一世孙,从祖上传承着家族史《扈伦传奇》《乌拉秘史》等几部书。谷长春同志看望了两位传承人,了解到他们的所想和有关困难之后,便采取解决措施,如富育光的住房问题等。而后,谷长春又亲自到吉林省敦化市访问满族说部传承人李果钧,了解渤海国时期流传《红罗女》的传说和《小莫尔根轶闻》的传承情况。
在主编谷长春同志的带领下,编委会成员纷纷到边远的满族聚居的村屯调查,搜集满族说部的流传情况。17年来,编委会成员曾7次去黑龙江省宁安市采访傅英仁,傅老将他祖传的《萨布素将军传》《红罗女》《东海窝集传》《金世宗走国》以及《满族神话》的书稿和讲述提纲、录音带等资料都毫不保留地交给编委会。我们曾6次去黑龙江边的孙吴县四季屯采录传承人何世环老人用满语讲述《尼山萨满》和《莉坤珠逃婚记》片断的录像。我们还曾多次顶风雨、踏冰雪到黑龙江省、辽宁省、河北省、甘肃省等边远地区调查。了解到《泾川完颜氏传奇》《木兰围场传奇》《满族八旗子弟传闻录》《元妃佟春秀传奇》等说部,扩大了满族说部传承范围,增加了书目。
2003年,满族说部被评为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艺术学国家课题;2004年被文化部列为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试点项目;2006年被国务院批准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摸着石头过河,找出一条抢救保护的路子
满族说部是千百年来在满族氏族中口耳相传的一种口头文化遗产。谷长春同志凭他多年从事文化工作的经验感到,这种口头文化遗产非常脆弱,因从未有文字记录保存,随传承人健忘或辞世便消失了。满族说部与民间讲故事不尽相同,它要求有特定的讲述环境,讲述者事先要祭祀、洗手、漱口、梳头,而后才能讲述,听众按辈份以序坐好。满族把讲族史视为一种非常虔诚、严肃的族教活动。谷长春同志提出,把整个讲述活动和程序都采录下来,进行全面保护。要忠实记录,慎重整理,突出讲述人的风格特点,保持原汁原味。编委会成员根据这个原则进行采录、整理工作。
2004年初,由富育光讲述、于敏整理的《萨大人传》初稿业已完成,这是根据讲述录音整理出的第一部满族说部文本。又经过一年多的努力,陆续整理出七部满族说部文本。
2005年7月,在北京吉林大厦召开了“满族传统说部阶段性成果鉴定暨研讨会”。谷长春同志亲自策划并出席了会议,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王文章、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组副组长刘魁立、乌丙安等专家出席了研讨会。
身先士卒认真做好保护满族说部工作
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的在于传承和保护。对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言,保护的方法是将口头讲述进行录音、录像,然后转换成数字或书面文字进行永久保存。这是出版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丛书的根本目的。谷长春同志认为,将20多位满族说部传承人讲述的50多部长篇大书整理成文本,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从他多年从事杂文创作(已出版8本杂文集和2本杂文选集)的经验感到,摆弄文字,爬格子,是个苦差事,编委们必须甘愿坐冷板凳,耐着性子,吃苦耐劳,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于是他身先士卒,积极主动参与说部文本的修改、审阅工作。2015年,年已82岁高龄的谷长春同志头部患带状疱疹,疼痛难忍,一直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他每天上午去医院打针,回家后立刻伏案改稿。吉林人民出版社一些资深的编辑看到谷长春同志改得密密麻麻、字迹清晰、文理通顺的书稿,都非常惊讶。省档案局领导听说后,还要去他改过的几部书稿大样作为永久收藏。
从2001年9月开始筹备抢救满族说部,到现在已出版三批抢救成果共54部约2200多万字。谷长春同志身为主编,对每部书从讲述到整理都一一过问,其中大部分书稿他都亲自审阅过,并写出详细审稿意见,指出哪页哪行错在何处等等,表现出一个主编严谨认真的态度。
2017年5月末,我带着第三批满族说部丛书中刚刚出版的前一部分10部书11本送给他。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从楼上健步走下来,高兴地说:“来了,老荆!”17年来,我无数次登门拜访,他第一句话都是这样说,使我感到特别亲切。那天我觉得异常的是,从话音中听出非常高兴,可能是看到这批书出版的成果了。
谷长春同志深有感触地说:“总算见到曙光了。这17年抢救满族说部把人都熬靠老了。”
我把近年来满族说部丛书出版后的反响和研究动向他作了介绍。满族东海萨满史诗《乌布西奔妈妈》和创世神话《天宫大战》已被国外翻译出版。吉林省社会科学院联合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民族大学等单位成立了满族说部学会,已连续召开了三次全国性学术研讨会。对满族说部的研究近几年来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立了五六个项目,这是个好势头。谷长春同志说:“任何工作都难免有缺点和错误,抢救满族说部也如此,让后人评说吧!”
我们尽兴谈了一个多小时,临走时谷长春同志一直送我到大门口。
万万没想到,此次会面却成了我们的绝别。10月11日晚传来谷长春同志逝世的噩耗,我震惊得像天塌下来一样,悔恨自己太迟钝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在上年年初体检时已查出肺癌,他不让家人透漏给任何人,生怕老同事、老朋友到家或医院看他,给大家带来麻烦。他就是这样严于律己的人。
俗话说十年磨一剑,谷长春率领的编委会抢救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这把利剑,已整整磨了17年。那些破土而出光彩夺目的满族说部丛书,如百花园中光辉璀璨的奇葩屹立于中华传统文化乃至世界文化之林,彰显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和自觉。
(荆文礼,吉林省艺术研究所原所长、满族说部丛书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