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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劫波后,女人们总是变得更强悍

2018-07-02 15:28 | 来源: 北京青年报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失踪的孩子》在六月终于出版了,莱农的故事在继续,小说一开头就是一场公然的私奔。作为有夫之妇的莱农,她离开了安稳、富裕的家庭生活,离开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对她非常依赖的丈夫,她遵循内心的呼唤,毅然和尼诺去了蒙彼利埃。这场出轨必然充满了泪水、屈辱、要挟、激烈的矛盾和痛苦。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失踪的孩子》

  磨难、成长与得救

  《失踪的孩子》探讨的是中年之后的体验,青春时期神话般的色彩已经褪去,莱农的人生需要面对的事情变得更多,一切变得艰难、苦涩。费兰特最擅长讲述的却是这段历史,所以在四部曲中,获得最多认可的就是这部。一个人会随着他的时代消失,经历的一切都很虚妄,费兰特年老疲惫的声音,特别适合讲述她对这段时光的领悟。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基本上没有岁月静好、灵魂里散发着馨香的女人。我相信,看到书中的男男女女,鸡鸣狗盗,习惯于唯美、纯情剧本的读者难免会心生厌烦,很容易对小说人物做出各种道德审判。比如英语读者甚至创建了一个网站,来辱骂故事中的一个主要男性角色——尼诺。但费兰特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没有任何指责和审判的意思,包括对这位处处留情、玩弄女性情感的尼诺。其实,这位风度翩翩、深得女人心的男子只是莱农人生中必经的一场磨难,像一场漫长的生长热,最终也会被超越。对于莱农来说,没有经历种种磨难,何谈领悟和成长。

  “四部曲”千端万绪,撇开恢宏的时代背景、独特的那不勒斯风情以及那些形形色色、入木三分的男性人物不说,故事中的女性人生,应该是作者最用心用力展示的。费兰特笔下的女性人物,她们经历各种波折之后,总是会变得更加强悍,无论好坏,她们总是会坚持自己的意愿,把握自己的命运。

  一个女人在漫长的人生中经历什么样的殊死搏斗,才能在年老时叹息说:

  “我吃了多少苦啊,经历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但我都挺住了。我离开了城区,又回到那里,我又成功摆脱了。没有任何东西会把我和我生的几个女儿拉下水去,我们都得救了,我没有让她们任何一个沉沦下去。”(《失踪的孩子》P451)

  对于莱农来说,她没有沉沦,没有跌倒,最后得救了,这意味着她没有像少年时的伙伴吉耀拉一样,在破败的城区倒地而死,也没有像家境优裕的美少女娜迪雅那样,成为红色旅恐怖分子,甚至不像有思想、有文化的玛丽亚罗莎那样陷入毒品和虚无。这无疑是一场漫长、痛苦的救赎之旅。莱农在年老之时,经历各种沧桑,联系不到心爱的朋友,心情沮丧时,她说: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但我们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事情全然没有那么简单。

  “四部曲”对于女性人生的探索和深入挖掘,似乎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讲述的时间跨度很大,涉及了女性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也牵扯到女性教育、恋爱、婚姻、生育、家庭和工作体验的方方面面。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遥远的意大利南方海滨城市,但女性的体验有很多共性,故事中的那些人物就像贾樟柯镜头下的中国小镇青年,这对于在人生道路上苦苦探索,求得一条出路,不甘愿沉溺的女性也是一种参照。

  费兰特在访谈中曾说过,“那不勒斯四部曲”和之前的几部作品不同(作者在1992年就已经开始出版作品了,十几年之后才有四部曲的创作)。首先,她之前从来没有讲过这么长的故事;其次,她无法想象她能把这些人物的生活,在历史的变迁中描写得如此细致。第三个是最主要的一点:她非常讨厌提升社会地位(玛丽苏)题材,她从来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文化、政治立场,也不会太侧重阶级的问题(《不确定的碎片》P273)。因此莱农在总结人生时说的那句话,并不能完全当真,假如为了提升社会地位,其实她大学毕业就已经做到了,故事已经可以结束了。“只是一场为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那句话里用的“低俗”一词,也正好揭示了费兰特对于这种生活态度的厌弃,真正的斗争是另一个,是摆脱低俗,道路艰辛而曲折。

  “那不勒斯四部曲”:《新名字的故事》+《我的天才女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

  厌恶、逃离与成长

  我们从头说一说莱农的生活。她从小时候起就发现并深刻体味到自己对母亲的厌恶:“从我差不多六岁开始……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尤其讨厌她的身体……她头发发黄,眼睛是蓝色的,体态臃肿,她的右眼是斜的,总让人搞不清楚她在看哪里。”

  “我母亲一瘸一拐的,又是斜眼,最主要的是,她总是怒气冲冲……”

  如果我们要分析事情的因果关系,这种对母亲厌恶和不堪忍受把莱农推向了莉拉:

  “那时候我有一种信念:如果我一直跟着她(莉拉)的话,学她走路的样子,那刻在我脑子里我母亲的走路方式就不会威胁到我。”

  在女性成长的过程中,有时候厌恶和羞耻感对一个人的激励和塑造会起到出人预料的作用。虽说莱农的母亲有伟大之处,她能承受暗淡、贫穷和辛苦的生活,维持一个家庭,但这个“反面教材”让莱农很快就做出了对未来的设定,就是避免在成年之后成为一个气急败坏的粗鲁女人,她要成为不同于母亲的人。这种冲击力,比一个体面的、理想的形象起到的作用要更强。对于很多小镇青年,这可能是很熟悉的情景:

  “成绩出来时,老师把我母亲叫到了学校,她当着我的面,对我母亲说,我的拉丁语能及格是因为她对我很仁慈……我感到双重的屈辱:首先因为我没有小学学习好,另外,让我觉得羞耻的是老师和我母亲站在一起的那种差距。老师看起来那么体面,穿着得体,她说的意大利语就像史诗《伊利亚特》里的语言;我母亲畸形的腿、破旧的鞋子、暗淡无光的头发,夹杂着方言、错误百出的意大利语,她应该也感觉到屈辱……”

  母亲的生活状态并不是个例,莱农女性意识觉醒,开始看到了女性身体变形,性格焦躁在整个城区是一种普遍现象:

  “这时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老城区母亲们的形象。她们都很焦躁,同时又听天从命,她们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背弯曲着,或者用很难听的话责骂那些折腾她们的孩子。她们的身体都非常消瘦,双眼凹陷,颧骨凸出,或者是屁股非常肥大,脚踝水肿,胸部下垂,拿着沉重的购物袋,最小的孩子都扯着她们的裙子,想让她们抱……因为生活的艰辛,因为年老的到来,或者因为疾病,她们的身体被消耗了……这种变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因为要做家务吗?是从怀孕开始的吗?还是从挨打开始的?”

  这种如临深渊的恐惧一直伴随着莱农的成长:

  “我要采取行动,我要从我母亲的世界里逃离出来,虽然即使是莉拉,也没能从那个世界中逃离出去,但我必须做到,我不能再这样逆来顺受了。”

  这种逃离的欲望,从一次小小的旅行开始,使莱农的世界越来越宽广,一次次体验跨越边界的愉悦。正是因为这种逃脱的欲望,让她向外界伸出了求助的手,尼诺对于莱农的成长还有自我塑造的影响,并不在于莉拉之下。虽然在《失踪的孩子》的最后,尼诺变得油腻猥琐,被莱农远远抛在了身后,但我们无法否认,这是一段非常有建设性的关系。

  他(尼诺)会把我从我母亲的世界里拉出来,他自己也在全力摆脱他父亲的影响。

  通常,在婚礼上,一个社会群体恶俗生活方式会得到集中体现。“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有两次这种婚礼场景的描写,都让莱农划清了自己和城区的界限,进一步加强了必须离开的思想意识。第一次是在莉拉的婚礼上,莱农看到:“庶民就是我的母亲,她喝了酒,现在整个背都靠着我父亲的肩膀上。”第二次是在她妹妹埃莉莎的婚礼上:

  “让我觉得震撼的是,莉拉结婚时的那种乡村风格的粗俗,到现在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变成了一种都市风格的粗俗。

  友谊、互助与成长

  费兰特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也有所突破,在之前的小说《被抛弃的日子》《讨厌的爱》《迷失的女儿》中,女性都是单独出现,有时候陷入情感崩溃的边缘,也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去求助,她们处于一种非常孤独的状态。但莱农从小就有莉拉可以依赖,可以交流,这种成长中的互助不仅仅是思想上的,也是生活上的。我们知道,在一段关系中,无论是亲情、友谊还是爱情,柔弱或者缺乏主见的一方总是受强势的一方的影响。莉拉无疑是强悍的、富有力量的一方,她的灵气和决绝的性格,与莱农的自律形成了完美的互补。中学时代的莱农在莉拉的引导和帮助下,拉丁语成绩很快赶上来了。两人的关系出现危机,对莱农的影响非常大。

  莉拉出嫁之后,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金钱,她给莱农买课本,支持朋友的学业,这种密切的关系让莱农获得了很大的能量,让她似乎可以面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困难:

  “我更加狂热地想象我和我的朋友命运相连的情景:我是瞎子,她眼睛好得像鹰隼;我目光黯淡,她一直眯着眼睛聚光,为了看得更加清楚,我挽着她的胳膊,在暗处,她会很用心地引导我。”

  甚至在莱农成年之后,她已经结婚、成名,莉拉的这种帮助也非常珍贵。

  莱农对于莉拉的帮助也很频繁,很多时候都是雪中送炭。在莉拉生病,儿子需要人照顾时,莱农总是会伸出援助之手。在故事结束之处,莉拉决定不再接莱农的电话,不再见她,莱农依然念念不忘:

  “有时候,我很痛恨她做出的选择,正好是我们都老了,需要相互关怀和支持时,她把我完全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

  这种友谊和互助对于女性的成长有时是决定性的,莱农的成长根本无法撇开她从莉拉身上汲取的能量,甚至包括她的写作生涯,也和莉拉带给她的灵感密切相关。单枪匹马的女性,很难抵御社会、传统模式的影响,可能步步都会跌倒,很难迈出一条走向独立的自救之路。

  娃娃、生育体验与成长

  让人迷惑的是费兰特对于“娃娃”这一意象的痴迷,包括她写的儿童读物《夜晚的沙滩》,主要意象也是一个被遗落的布娃娃,在海滩上经历各种危险的遭遇。这个“娃娃”在其他小说中也同样反复出现,是费兰特小说的重要元素。“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两个布娃娃,像一条线一样贯穿故事的前后。在童话里,女孩找到了娃娃,在莱农漫长的一生中,她是否也能找回自己丢失的娃娃?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也是费兰特小说的诗意所在。娃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首先是一个女性的、私密的物件,一个忠实的玩伴,一个对话的对象。有很多时候,“娃娃”似乎有更深层的隐喻,象征着女性的身体或者女性的自我,总是会经历各种磨难和考验。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另一个物件是莱农母亲的银手镯,这个物件也是女性体验的一部分,因为每个女人都会面对上辈和历史上所有女性的体验,有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这个银手镯经常出现,最后也体现了莱农和母亲的和解。

  通常作家对于母性和生育体验的描写,总是侧重展示一种无私奉献,爱和甜蜜,这无疑是一种误导。费兰特通过莱农的个人体验,也探索了生育体验里常常不为人提起的阴暗的一面。

  从费兰特的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把自己的私生活和公众生活分得很开,她每日的生活就是翻译、教书和写作。费兰特作为女性的生活是隐匿的,她也无意成为女性的楷模,树立某种榜样,唯一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个特立独行,义无反顾的女人。

  “我已经摆脱了对出名的渴望,但我非常在乎莉拉和她朋友的名声。”

  太平之年,女性要获得独立自主,也需要一场场殊死搏斗。无论是莱农掘地三尺的反思,还是莉拉任性、暴戾的反叛,她们在能量上、情感上和思想上的相互洗劫,都展示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假如在阅读的过程中,不对这些人物进行道德上的审判,而是看到这些行为的深层机制,这无疑会对女性生活是一种启发,会成为一种力量的来源。

  福楼拜曾经说过,他就是包法利夫人;费兰特最喜欢的女性人物是莉拉,在她身上花了很大的心血,如果要说的话,她应该是莉拉和莱农的合体。当然,作为女性,没有必要成为莱农或者莉拉,而要成为自己,这也是一个摆脱奴役的过程,包括情感上的奴役。斯宾诺莎说:“一个人为情感所支配,行为便没有自主之权,而受到命运的宰割。”纵观这个人物的一生,有很长一段时间,莱农都处于感情的奴役之下。如何避免受情感左右,如何摆脱奴役和禁锢,这恐怕也是所有女性要面对的问题。

  我想用费兰特在一次采访中的话结束这篇文章,她在谈到如今意大利和世界上的女性的处境时说:

  “我认为我们所有人,无论是哪个年纪的女性,现在都处于战斗之中,战争远远还没有结束。尽管我们认为已经把男权的语言、文化和社会抛之于脑后,但斗争还会延续很长时间,我们看一看世界的整体局面就能明白,这场斗争远远还没有结束,我们到目前为止获得的一切,随时都可能会失去。”

  【本文作者陈英,“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译者。意大利语言学博士,现为四川外国语大学法意语系副教授。】



编辑: 曹淑杰 吉网新闻热线:0431-8290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