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云中记》:时隔10年,才敢提笔写这一段伤痕 书评-文化 曹淑杰 2831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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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云中记》:时隔10年,才敢提笔写这一段伤痕

2019-03-06 16:02 | 来源: 文艺报

  对于一个深重且悲怆的公共记忆,如何书写才能直抵人心又不落平俗,阿来的《云中记》(《十月》2019年第一期)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蓝本和典范。

  《云中记》是作家阿来为“5·12”地震写的一部小说。阿来在创作谈中说到:时隔10年,他才敢提笔写这一段伤痕,一方面是作者对于文字和时间的敬畏;另一方面,真淬的情感和适宜的素材也往往需要时间的筛捡才会慢慢浮出水面。很多时候,身在其中往往不知如何言说,只有在空间和时间上拉开距离,才会酝酿出思想和文本的精髓。

  阿来非常明确地选择了一个别致的入口,一个苯教的祭师,一个云雾缭绕行将消失的山村。面对一场死伤人数达几十万之众的浩大劫难,这样的入口不大,却能以小见大,且因为这是一个藏民村落,又有了它的独特性,同时作者也非常巧妙地通过一个小小的冲突把这个村落遭遇的灾难放置在这场巨大的劫难的宏大背景里。一开始云中村的青年人愤怒地呼喊,我们不是汶川,我们是云中村,和颜悦色的志愿者告诉他们,“这次地震很强烈,波及范围很大。几个地级市,一个自治州,几十个县。但这次地震需要一个名字,地震是最先从汶川爆发的,所以,国家就把这次地震命名为汶川地震。”这段话同时也概括了这次地震的地域之广,影响之深,可以说是妙笔。

  地点锁定在岷江边上的这个小村落,时间也聚焦在地震发生4周年之后的半年之间。地震后不久,外来的地质工作者来云中村勘探,才发现云中村后面深深的裂痕,原来云中村一直处于滑坡地带,云中村所有居民不得不离乡背井,搬迁到平原上的移民村。4年后,云中村最后一个祭师阿巴重返这个无人的村落。阿巴是给地震里的亡灵做法事,也是和云中村做最后的道别。他从踏上归乡路的第一步起,就已下定决心和这个注定要消失的山村一起消失。他在这个空荡的村子里住了半年,他的摇铃在每一个残破的院落里响起,记忆也随之不断回闪,关于这个村落的历史,关于那场地震,关于他丧生于地震之中的妹妹、乡邻,甚至是更久远的关于他自己和他同是祭师的父亲,这一群人和他们生前身后的故事。

  而同时进行的是留在瓦约乡的阿巴的外甥仁钦的故事。他是一个大学生,在地震救灾中表现突出而升任乡长。阿巴返回云中村,不肯离去,破坏了不让移民回流的政策,仁钦也受牵连,被撤了职,之后又被要求返职来处理一次公关危机。书中也写到村落其他的人。比如在地震中失去了一条腿的央金姑娘,在云中村最后的时光里也重返故土,不过缘由却是包装她的公司想拍摄这个残破的村子,要把村落作为舞蹈背景来突出她。央金最后放弃了用贩卖苦难来获取更大的声名和金钱。

  活着的、死去的、残疾的、消失的,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试图在深重的悲悯和人性的繁复中达到一种平衡。他笔下的人不是千篇一律的好和善,而是既有纯洁的、朴实的,也有邪恶的、自私的。他写到的中祥巴,一直到最后还想着利用直播云中村的消失来赚钱,可以说是辛辣的一笔。人性的贪婪没有因为灾难的降临而消失殆尽,虽然可能会稍稍减弱。

  写灾难事件,最怕的是写成非虚构的新闻堆积。幸而阿来笔力深厚,通过阿巴一家家召唤亡魂而把一个个不幸的家庭巧妙地串联起来,每一个家庭都故事迥异,特征鲜明,阿来的叙述真实却不生硬,感伤却不煽情。在《云中记》中,我们见众生,见这场灾难中众生的磊落和阴暗,也见到了众生的疾苦和悲伤。家族有羊癫疯,被门槛压住却要施救者去救孩子的阿介,和三个孩子一起被压在土司裁缝家,脸孔红通通的老师姑娘,那蛰居山上被村人遗忘又被石头压住的一家人,还有那些灾难后不得不重组的残破的家庭,众生皆苦,阿来怀着深深的悲悯一一书写。

  在阿来的眼里,他看到的不只是人的众生,而是天地万物,芸芸众生。贯穿在对人的书写中,是对于天地之间一切动物、植物、河流、山川的书写。从跟随阿巴的两匹通人性的马,到以石雕为巢永远不多也不少的红嘴鸦,到鹿群、羊群和雪豹。从碧绿的开着白瓣黄蕊的茶树、春天鲜嫩的蕨菜,开满香气袭人白花的丁香,到狼毒草、花楸树、白桦林。还有那屹立在天地之间金字塔型的阿吾塔毗雪山,谷底奔腾颜色清碧的岷江,地震后泛着微光和梦一个颜色的残墙,阿来在天地间倾听,在天地间思索,云中村一虫一兽、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在他的笔触之下,视野之内。

  而在见众生和见天地之上,阿来的视野愈加高远。他奋力拨开最底层的文字,深呼吸,他见到了天地之间、众生之上、冥冥之中的鬼和神。对鬼神的书写一直穿插在前面两层的书写之间。从开头阿巴对着村子后面的雪山喊出山神的名字,到结尾如蓝精灵一般飞翔的鸢尾花的花苞盛放,小说字里行间一直充满了一种超越于凡俗的神一样的光。读者看到的是阿来对于天上的神灵深深的敬畏,看到的是一个卓越的小说文本里闪烁着的神性。而细细分析,这种神性来自两方面。

  一方面是充满魔幻色彩的神谕。恰如《红楼梦》里枯死的海棠,云中村的风水树,神树老柏树也在地震之前枯死。而阿巴妹妹寄魂的鸢尾花在阿巴说话时突然地绽放也充满了神奇。还有曾经绝迹的罂粟花和小鹿又回到云中村,甚至于阿巴在第一次水电站滑坡时奇迹般地生还,失去记忆十多年后在云中村再度通电时找回清醒的意识,这样的书写让整部小说蒙上了一丝轻淡的神秘色彩和魔幻色彩,让小说在厚重的基调上有了一丝轻盈。

  而小说展示神性的另一方面是作者对于鬼魂,对于神灵,以至信仰的探究和思索。自始至终,阿巴一直在思索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不是有鬼魂存在?如果有,云中村在坠落谷底的时候,那些鬼魂是该跟着云中村坠落还是留在山上?小说对于这些问题的处理是开放的。文中几处写到阿巴被突然惊醒,以为眼前的人是鬼,却发现是自己认识的人上山了。如文中所言,“阿巴已经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所以对于第一个问题,作者是把答案留给了读者。而第二个问题,阿巴说,“他给每个灵魂两个选择,一棵寄魂树在滑坡体上,另一棵,在裂缝的上方。云中村消失的时候,他们可以选择和云中村一起消失或者留下来陪伴雪山。”多么巧妙又智慧的安排。关于神灵的存在,阿来的回答则确切得多,从一开始对着雪山喊出山神的名字,到称呼石碉为碉爷爷,到朗诵刻在祭坛石头上的八字真言,到阿巴一个人祭山神的仪式,读者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在阿来的世界里,神灵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只有心怀神灵的作者,写出来的阿巴才会对于死亡如此不惧,对于世间万物心怀慈悲,才会让阿巴千里迢迢回到云中村,祭奠亡灵,向死而生,坦然选择和云中村一起坠落深渊。

  和整部小说的神性相呼应的是小说的思辨性,是作者对于科学和神灵的辩证关系的探讨。阿来没有停留在纯粹的预言般的神谕,而是客观地深挖。比如小说一开头那棵枯死的老柏树,小说后面又提到是因为地震前就有地层错位,把老柏树深埋在地底的根系截断,才导致神树在地震前就死去。这样的处理足见作者的匠心和智慧。而地质科学家和阿巴关于云中村所处之地为何会频频出现滑坡的讨论也和阿巴以前认定的山神抛弃了云中村的想法达成了一种对照和印衬。耐人寻味的是阿来并没有就此认定科学一定高于神。他在文中说道:“科学和神都把力量明明白白地显示在人们面前,那你就必须从中选择一样来相信了。”到底信哪个?阿来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把解读抛给了读者。阿来在文中展示的思辨性让这个小说的神性增添了理性的光辉,可以说也是这部小说的高妙之处。

  整部小说无所不在的神性和思辨性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有信仰、敬神灵但是又极具思辨能力的作者写出来的文字。从见众生、见天地,到见鬼神,阿来把看到、听到、闻到、感受到的所有的所有交织融汇又层层推进,让这部小说从众多尚只停留在第一个阶层的小说中脱颖而出,具有震慑人心和理性思考的力量。

  行文和语言是一部小说的底色和基调,是评定一部小说是否出色的重要标准。阿来的文字一直都非常好,空灵准确,充满诗意,这部长篇作品也不例外。

  一部长篇作品的开篇基本就定下了小说的基调。比如《尘埃落定》的开头,“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空灵生动,堪称一个典范的开首。《云中记》起笔也极好:“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粝,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简洁明晰,舒朗有致。

  整篇叙述非常流畅又细致。就像流过云中村的溪流,清凛前行,美丽的语句如水中之石,不时翻涌而出。比如对地震发生时情形的描写:“大地开始抖动。他捧着香料的手变成了一个沙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快的一个沙漏,一瞬间,他的手掌里就空空如也。这样快的流逝,使得时间也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空间本身猛烈地颠簸摇晃。院墙像是变软了,像一匹帆布一样晃荡。背后的整座房子抽风一样扭曲了身子。”非常新颖别致的比喻,又相当准确形象。阿来的景物描写相当出色,总是寥寥几笔,尽显文采。这是一个对外界事物感受力极强同时语言表述能力极强的人才能写出来的句子。而这样的语句贯穿整个长篇始末,随手可撷,令人赞叹。同时文中不时出现的史诗般的唱段像《安魂曲》一样雄浑又富有节奏感:“给他指回去的路!”

  “给他指光明的路!”耳边不时回响着这样的句子,余音袅袅又令人深深震撼。

  作者对于细节的叙述非常见功底。比如开首写马爬坡的那句“右肩胛耸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耸起,右肩胛落下”。比如马身上的味道在“团团树荫围拢过来后淡了下去”,比如阿巴闻到自己身上“草地的清香和新鲜树皮的清香”。作者动用了各种感官,观察细致入微,描写准确到位。

  作者行文的逻辑也相当严密。从头到尾读着非常顺朗,没有突兀和生硬的地方,也没有明显的漏洞让读者质疑情节的可靠和故事的真实性。比如阿巴在山上独自生活,他的饮水、住宿、食物等作者都给出了合理的安排。食物是让云丹过一个月送上山来,住宿是在大松树不漏水的枝桠下,水是远处的溪水。而阿巴遭遇第一次滑坡几乎丧命也可以看作是他日后选择和云中村同时消亡的铺垫。在当下许多情节不能自洽的小说中,阿来小说逻辑的严谨的确是一个亮点。

  如果说这部小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除了阿巴,其他人物描写得不够细致深入,缺少一些灾难带来的命运的震慑感和村民之间有可能存在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整部小说情节稍微有些平淡,过于散文化了。我愿意相信这是阿来的刻意选择。因为在《尘埃落定》和《机村史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天才的作家笔下起伏跌宕的故事和环环相扣的情节。而在《云中记》里,或许他寻找的就是这种宽容平静,不喜不悲的境界,如他在文中所述“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这是一个不需要戏剧性的小说,他追随的是他在开篇提到的《安魂曲》的韵律,深沉空灵,浩浩荡荡,饱含着悲悯的抒情,史诗般掠过岷江翻滚的江河水,绵延不绝地回响在云中村废墟之上的空谷幽兰之间。

编辑: 曹淑杰 吉网新闻热线:0431-82902222